方无衣走后,百里卿鹄不再经常让九歌为他辅学,毕竟她如今口不能言,只能替他为诸公子功课做些批注,如此一来,九歌的事情便少了下来。
时间一多,九歌便经常与清河策马出城,这邺城上下,九歌只觉得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她眼前时不时浮现出一群少年郎呼朋引伴,策马出城,纵酒欢歌的情形,仔细想,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夕阳下的邺城河畔,两个少女坐在河边,看着夕阳洒在河面上,波光粼粼,身旁不远处,只两匹马在悠闲地吃着草,九歌还沉浸在陌生的“熟悉感”中,只听段清河在近旁问:“九歌,你可还记得,我曾与你说过,我在宫中有位姑姑。”
九歌点头,段清河继续道:“前些日子我与师父学医术,虽只学了些皮毛,但我进宫去陪姑姑,发现她久思成疾,有损寿元。如今公主都快三岁了,我找不到公主生母就是姑姑的证据,眼见公主与可足浑氏亲厚,我都不知道这‘真相’是否有必要追查下去。”
九歌闻言,捡起一支木棍,在河滩上写:你最初追查真相,是为了什么?
段清河见字喉间一梗,许久说道:“当日种种蹊跷,实在很难让人不怀疑,我追查真相,是不忍姑姑被人欺负,想要大白于天下,想为姑姑鸣不平,更不愿她们母女分离,姑姑日日沉湎于悲伤之中……只是如今,曾经的许多蛛丝马迹,才发现便没了下文,我都想放弃了……”
九歌继续在河滩上写:或许,不愿你追查真相的可能不止一个人。
段清河闻言,咬住嘴唇,除了可足浑皇后,她想不出还有谁不愿她追查真相。
九歌却有些了然,客居太原王府的这些日子,偶然间听见太多太原府幕僚畅聊天下,加之慕容令与段清河对话从不避着她,从这些信息中,她依稀可以拼凑出的慕容燕皇族的许多密辛。若真如清河所言,段昭仪与皇后同日生产,段昭仪怀孕已久,却产下眼看有不足之症的死婴,而皇后因宫殿走水小产,却安然无恙生下了健康的婴儿,属实有些蹊跷。
在追查此事的肯定不止段清河一人,想来段昭仪也一样,只是遇到了和段清河一样的境况,不然也不会郁郁成疾;而且就算有人不愿意她们追查,她们二人,一个在宫内,一个在宫外,想要一点蛛丝马迹都不留,光是一个人根本无法面面俱到,故而,说不愿她们追查真相的不止一个人,完全说得过去。
段清河说:“我不能眼看着姑姑这样沉沦下去,我听父亲说,姑姑未出阁前,尤擅音律歌舞,而我自小养在吴王府上,是当小子养大的,若是让我骑马射箭,我还能逞逞能,但音律歌舞我却是一窍不通。过些日子我要进宫去陪姑姑,不如你陪我一起去,我曾听师父说你颇通此道,或许师父能用音律为你治病,你也能用音律为我姑姑纾解些情绪。你可愿陪我同去?”
是的她有病,她知道,但她却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用音律竟可解。她也在寻找答案,但周围的人三缄其口,她也一样找不到答案。
顿时,想起曾经鲜衣怒马少女郎,如今却在被困在深宫樊笼中,九歌心底突然生出些同病相怜之感。不过是进宫一趟罢了,这有何难?于是点头应允。
九歌以轻纱遮面,随清河入宫,段昭仪宫殿与皇后宫殿原本离得很近,只因后来皇后宫中失火,皇后便搬离了此处,燕帝慕容俊后宫妃嫔不多,近处住的嫔妃很少,燕帝也不常来,此处便显得比较荒凉。
两人才到门前,便听见琴声呜呜,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走进屋去,段清河刚想出声却被张九歌阻止。一曲终了,段昭仪也察觉到身后有人,转头看见段清河和一个清瘦的小友,忙低头拭泪,问道:“你怎有空来看我?”
段清河笑得一脸无赖,说:“我想姑姑便进宫来了,陛下不是也曾说,让我得空多进宫陪陪姑姑。”
段昭仪看向她身后,问道:“这位小友是……”
段清河忙把张九歌拉到身前,对段昭仪说:“这是我在东晋结识的朋友,姑姑我与你说过的,我回来时唱给你听的《越人歌》,就是她在山阴城时教与我的。”
段昭仪闻言,眼中闪过一抹惊艳,段清河最初唱的《越人歌》是她教的,等段清河自东晋回来,唱与她听改过的《越人歌》,她一直以为,为她改曲的人至少也是个和自己年岁相当久经沧桑的人,当即笑道:“你便是张三姑娘吧,我曾引你为知音,未曾想你还是个女儿郎。”说着便要起身拉张九歌入座。
九歌向段昭仪行礼。却不知,九歌如今记得起张三,却尘封了作为鱼小妹的记忆。
段清河在旁说:“姑姑,她如今不叫张三姑娘了,她改名了,叫张九歌。只可惜,她如今患了哑疾,不能说话了。”
段昭仪闻言,想起屈原《九歌》共十一篇,《东皇太一》《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东君》《河伯》《山鬼》《国殇》《礼魂》,拉着九歌,看着她眼中似有破碎之感,心中忽而冒出“山鬼”二字,顿觉悲凉,只心疼道:“好孩子,往后,你便和清河一样,把我当作亲姑姑就好。”
段清河在一旁努嘴道:“只怕姑姑有了新侄女,就忘了清河了,往后可不许厚此薄彼。”
段昭仪知她贫嘴,佯装生气伸手打她手背,朝九歌笑道:“你莫学她。”
传过午膳后,素来都要小憩的段昭仪拉着段清河和张九歌,问他们在外游历时的趣事,得知了九歌是百里先生弟子,又是一惊,只见段清河说起趣事滔滔不绝,九歌更多地是做个倾听者,需言语时,便将字写在随身带的小笺上,三人说着笑着,昭仪宫许久不曾这样热闹过。
过了午后,三人都有些累了,段昭仪在屋内看书,段清河小憩,张九歌看着琴,想起段清河和慕容令曾说过太原王慕容恪与段昭仪旧事,忽而觉得,段昭仪就像仍活于世上的祝英台,鬼使神差间坐到段昭仪的蕉叶琴前,起手弹起了《梁祝》。
段清河闻声醒了过来,段昭仪放下书静静听着。
一曲终了,门口却冒出一颗小脑袋,站在门口,抚掌称好。三人望去,只见一个梳着百合髻的两三岁的奶娃娃站在门口,肉嘟嘟的奶娃娃也不怕生,从门槛翻进来,朝众人道:“我是清河公主,不知这宫里住的是哪位娘娘。”
段昭仪闻言站了起来,眼眶发热,朝她走过来温柔道:“是我,公主可唤我段娘娘。”
公主觉得她亲近,伸手要她抱,段昭仪自是抱起了敦实的公主,问道:“公主到这昭仪宫里来,可是有什么事?”
清河公主奶声奶气地答道:“我听见有人弹琴,我就来了。”说着一顿,继续道,“我早就听见琴声了,但我母后总不许我往这边来,我今天是偷偷过来的,你们可要给我保密,不然我让我父皇打烂你们屁股。”说着嘘声道。
见三人笑,清河公主道:“刚才弹琴的人我好像不曾见过,她是谁,我要告诉我母后,请她为我教授音律管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