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生醒醒,饭已做好可以吃了。”
猛轻轻晃动狄山,喊着尊称,好一会儿,才把这位疲倦的旅者叫醒。
狄山醒后先对猛拱手感谢,然后才在带领下到了亭父办公的案几。
屋中的人大多都是南来北往、生活拮据的贩夫走卒,出远门只能就着水吃点干硬的餱。
狄山作为太常征召的参与岁试学子,不仅可以蘸肉酱吃粟米盘成的窝窝饼,还能得到一份只放盐的纯水煮肉片,一份水烫白菘。
他没有急着吃。
赵地距离鲁地不远,很多儒生为了维护儒家的颜面,在公众场合非常讲礼,即经常践行孔夫子传下来的古老礼仪。
如今舍屋有许多人看着,狄山更要表现出儒家的礼。
席不正,不坐!
狄山将坐下的草席摆放端正。
又把案几上装着饭菜的陶土碗摆放整整齐齐,合乎自己的心意。
他对亭父行了一礼,索取了一小块姜片放在一旁,这是孔夫子的习惯。
到了这一步,还不能吃。
狄山根据孔夫子的礼仪,又将每种食物取出一点放在案几角落,用来缅怀发明这些食物的先人。
做完以上复杂的礼仪,狄山才开始慢慢地享用食物。
“咕噜噜~”
同屋的旅客不知是谁看得肚子饿了,一下子激起连锁反应,顿时屋内到处都是吞咽口水的声音。
“好复杂的礼仪,这就是儒家吗?”
“唉,睡觉睡觉,睡着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好几个旅客实在受不了,赶紧头朝墙,躺在地上强行入睡。
猛为狄山添了一碗水,“狄生,亭长刚才已经回来了,正在正堂处理公务。”
儒家讲究食不语,因而狄山没有回答,通过拱手回应知道了。
大概过了一刻,案几上的饭被吃得一干二净,进食者含着姜片做足够的收尾工作。
狄山把姜汁吮吸一干二净,皱皱巴巴的残骸端正地放进碗里,收拾起来送往庖房。
在猛的引领下,狄山进了正堂。
谌洛正伏在油灯旁仔细阅读这两日的开支,并思考如何增加茂陵亭的收入。
捉贼换赏是最快的敛财方法,但是县内贼人基本上被捉拿干净,剩下的人听闻茂陵亭长领着中垒署端了博里,酷吏张汤强行判杀几百人,也都远遁离开。
如今的槐里县,不只茂陵乡,还有沣水乡等地,几乎达到了夜不闭户的状态,吏民无比小心,生怕被茂陵亭盯上。
邻里有人犯罪?
我去你大爷的!
死道友不死贫道,先举了再说。
等茂陵亭的人到了,还不知道会牵扯出来什么案子呢。
一时间,槐里县兴起一阵打击违法犯罪之风,在家织布的中年妇女累了后,开始主动担起在邻里巡查的重担。-->>
“亭长,这位来自赵地的儒家学子希望去茂陵亭阅读长安送来的书籍。”
谌洛思绪被打断,昏暗的门口,猛正与一个中年人并肩而立。
“青衿狄山,儒家谷梁派传人,所学。今公羊学派为陛下所喜,青衿欲一睹,还望亭长成全。”狄山上前一步,拱手自我介绍。
青衿是他赵地之人对学子的习惯性称呼,传自秦末北上避难的毛诗学派。
“你是狄山?”
谌洛下意识站了起来。
“亭长知我?”
“到长安参加岁试的学子,都名扬远外,我知道不足为奇。”谌洛富有兴趣地盯着狄山,笑眯眯道:“你可以去阅览!不过我能否先请教一个问题?”
“请讲。”
“你对陛下主动出击匈奴这件事怎么看?”
狄山一呆,沉吟总结说出心里话:“陛下违背大汉和亲国策,不明智。原本只需牺牲少女女子、隶臣就能换取安宁;如今却要用牺牲上万将士的性命。青衿此行如果能留在长安,有朝一日,定要上书陛下,重新恢复和亲大计!”
“你这厮好生软弱!又不是你被送去匈奴!”
躺在正堂角落歇息的大虎被这话气得不轻,撸起袖子,指着狄山破口大骂。
狄山转身与之对视,不卑不亢道:“如果把我送去匈奴能换得大汉安宁,我愿去。”
“你就不怕被匈奴杀了?”谌洛道。
“匈奴也是人,我坚信凭借仁爱可以将他们感化。”
“据我所知,我大汉从高祖皇帝开始与匈奴和亲,可是他们却依旧屡屡犯我边境、掠我边民。这七十年的感化可没换来一丁点的作用!”
“感化的不够。”狄山张开双臂,言辞振振,“朝堂用黄老,以无为对匈奴,当然不起作用;朝堂用公羊,以战争对匈奴,更不起作用;唯有用我谷梁,以仁爱对匈奴,方可实现兵戈尽罢、四海臣服、天下一统的局面。”
谌洛摇摇头,露出一个不明所以的微笑。
“我明白你胸腔中的抱负了,带他看书去吧。”
狄山重新谦恭行礼,跟着“猛”转身出门往茂陵学舍走去。
“亭长为何善待那厮?”
大虎看着狄山离去的背影,恨不得找个麻袋套住,丢进牛车送往蛮夷之地。
不是喜欢感化吗?
慢慢去感化吧!
谌洛继续手头的工作:“谷梁派主张以孝和仁义治理天下,狄山这是在追求他心中所奉,我没有权利干涉。”
公羊学派主张春秋决狱、严刑酷法,以天人感应等方式限制君主权力;
谷梁学派主张孝与仁义、广德治民,希望君主以身作则合理利用权力。
与后者相比,谌洛还是喜欢前者。
大汉需要开疆拓土,扫除周边威胁,外儒内法的公羊才是最合适的选择,等天下安定,也许可以启用谷梁。
大虎手痒痒想揍人,义愤填膺道:
“我在匈奴之地给匈奴人放牛,见过太多卑躬屈膝的例子。所有委曲求全,企图以顺从迎合匈奴行为的人,无一例外,每天都被按在地上羞辱,只有张公这种威武不屈的勇士才会得到他们的尊重。这个迂腐的儒生如果能拿出反抗的勇气,我敬他是个男人!”
谌洛抚手而笑:“腐儒志难移,你这个敬大概得留一辈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