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上灯光朦胧空无一人,四周的高楼默然肃立平静如常,街对面的7-11便利店里,店员正在忙上忙下整理着货架,放眼望去,一片日常的景象,哪里还有那颗眼球的踪迹,方才的一切好像只是一场骤然惊醒的噩梦。
孙苏合斜立于外墙之上,凝神静气,令心境臻至空明澄澈的境界,潜心感应周围一切蛛丝马迹,那颗眼球来得突然,去得也如梦境一般了无痕迹,十秒之后,没有任何收获,孙苏合再不停留,转身便走。
方才的眼球处处透着邪门诡异,应当不是阴阳省的手段,孙苏合尚未直接接触过阴阳省,但以他和二十二局打交道的丰富经验推测,这类官方组织所使的道术魔法应该都是正大堂皇的气象,绝对不是那颗眼球的路数。除我之外,还有别的人也盯上了日本棋院。换言之,虽然日本棋院表面上看不出任何异样,但这颗眼球的出现足以证明我这一趟东京之行并没有来错。知道这一点已经足够了,再留下来绝非明智之举,今夜总算没有白跑一趟。
孙苏合一边在心中默默分析,一边向着与自己住宿的酒店相反的方向发力飞奔。谨慎起见,他决定绕个远路再回住的地方。
回忆起刚才短暂的交手,虽然只过了一招半式便戛然而止,自己也并没有吃亏,可是孙苏合越想越有几分后怕。孙苏合的胆子不算小,能让他感到害怕的人物不多,但细数起来还是颇有几个的。毕竟就在数月之前,他还只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单纯俗人。短短时间内,阴差阳错撞上了那许多厉害人物,要说心里不怕,那是不可能的。譬如说那位现在不知身在何处的老爷子,那便是纯粹的强大,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霸道,由不得人不害怕。
而这次的这颗眼球却与先前遇到的其他高手完全不同,这次的害怕不是因为令人绝望的强大,而是因为对方手段中透露出来的诡异邪门,与这种对手交手,就如芒刺在背,心中难安。
“说到底,还是我太嫩了一点。”孙苏合心里一声暗叹,他的斗法经验实在欠缺得很,这不是短暂的特训可以磨练出来的。而且迫于时间有限的无奈,他所做的修行偏锋独露,却无严谨完整的体系。一旦遇到这种情况,立刻就显得捉襟见肘,只靠临场发挥随机应变可不是次次都能顺利化险为夷的。
狸华老爷曾经断言,没有至少三年的静心修行,提也别提与人斗法。孙苏合当时相当不以为意,我一介俗人不也跌跌撞撞混过了数次生死难关吗?现在想来,这种想法真叫无知者无畏,天真愚蠢得紧。
“可是,我等得了三年,她还有三年吗?”孙苏合神色黯然地问着自己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事到如今,明知道如履薄冰,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在孙苏合离开日本棋院附近的同时,千代田区某个戒备森严的隐秘房间里,一位面相白净的年轻人忽然神情一变,紧张凝重之中更有一份溢于言表的激动。
这个房间足有两个标准足球场大小,房间中央以复杂精细的法阵投影出整个东京都的模型。而在房间四周又划出数个子法阵,以更加细致的投影模型展现出需要格外关注的重点区域的实时情况。
那位面相白净的年轻人身前投影出来的模型赫然便是日本棋院。孙苏合与那颗眼球的交手既来得短暂,又几乎没什么动静,房间中央的东京都模型上并未将这场争斗侦测显现出来。但是年轻人眼前的日本棋院模型上却出现了明显的扰动。
一位眼袋深深胡渣凌乱的中年人收到年轻人的报告后立刻赶了过来查看究竟。
“有什么后续吗?”
“没有。”
“有造成什么影响吗?”
“好像……好像也没有。”
“那么,有捕捉到这些‘老鼠’的踪迹吗?”
“也,也没有。我立即施法,可目标似乎已经走远了,完全追踪不到。”
中年人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懒懒散散地说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记录一下,然后报告上去吧。我就知道是这么回事,最近老是有‘老鼠’乱窜,没什么大事,就是烦人。”
年轻人试探着问道:“前辈,毕竟发生在离日本棋院这么近的地方,是不是有必要派人去实地调查一下?”
中年人看着他几乎写在脸上的期待,忍不住嘴角扬起,笑着问道:“实地调查?你吗?”
“义不容辞。”年轻人毫不犹豫地答道。
中年人拍拍他的肩膀,笑容一敛:“新人君,不要有什么奇怪的幻想。打个报告上去,接下来就是幕僚监部的事情了,我们情报本部只需要做好自己的工作。”
“是。”年轻人依旧答得利落,只是面上难免有几分失落。他偷看了几眼前辈的脸色,见他似乎没有生气,于是壮着胆子问道:“前辈,会是哪里的同事出动呢?”
“这些规矩流程你没学过吗?”
“学过,但是实际情况,好像和学的不太一样。”
“哈哈,观察得不错。”中年人摸着下巴说道:“以我的经验,估计是幕僚监部麾下的行动二课第一机动队的特工出马吧。也就是去现场走两圈,看一看,能有什么事情?说不定还要骂我们情报本部多事呢。”
“怎么,想出外勤?”中年人忽然盯着这位新人的脸问道。
年轻人低着头嘿嘿一笑。
“出外勤有什么好,又累又危险,而且多半时间都是无聊的等待,嘛,你出几次就不会再有什么奇怪的幻想了,以后会有机会的,但不是现在。现在手头上的工作都忙不过来,啊啊,人手都被紧急抽调到那边去了,工作全都压到我们头上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我都记不清有多少天没回家了。”
中年人发完一通牢骚后,拉起领口,低头闻了闻,不禁眉头微皱,一脸嫌恶地啧了一声。他看着热情满满的后辈,心里一声苦笑,自己的热情早已经被日复一日的工作消磨殆尽了,他现在只祈祷着可恶的加班能够快点结束。
中年人随手拉了条椅子过来坐下,忽然说道。“我要去温泉。”
“啊?”年轻人有些莫名其妙。
“我知道一家很不错的温泉旅馆。等这段时间忙完,我就去请年休假。”
“前辈,现在工作中。”年轻人小声提醒道。
中年人毫不在乎地一笑:“我知道,你去不去?那家旅馆老板自酿的酒可是极品。诶,我跟你说,那家旅馆还有男女混浴的温泉……”
“前辈。”年轻人面上一红打断道。
“哈哈哈,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色色的事情?嗯,和我说说?呀嘞呀嘞,年轻真好啊。不过,不要期待太多,那旅馆没什么游客的,一起泡温泉的除了猴子就是老婆婆……”
“前辈!”
“好好好,工作工作。你现在就拟一份报告。我帮你看看,没问题就直接发上去吧。”
次日一早,三菱UFJ银行附近人来人往,一如往常般喧嚣。银行外的墙上贴着许多宣传银行业务的海报,有保险,有基金,有融资理财……一位中年大叔似乎是被其中一张海报吸引,停下脚步驻足观看。他梳着一头一丝不苟的黑发,身穿一身廉价的西服,手上提着一只公文包,就是一位随处可见的上班族。
这位大叔很认真地看了一会儿之后,似乎是被海报上宣传的理财产品所吸引,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还伸手轻轻按在海报上,凑近细看。没有人知道,在他触碰海报的同时,一颗拳头大的眼球从海报纸面游出,悄无声息地融入他的掌心,化作一个栩栩如生的眼球纹身,然后纹身也很快悄然隐去。
大叔就这样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小心地撕下这张海报,卷起来收入公文包中。海报被他取下卷起之后上面的图案迅速消失,化为一卷空白,就连材质也出现了变化,从挺括的海报铜板纸变成了油画常用的亚麻材质。
街道上人来人往,没有人注意到这里少了一张海报,大叔伸手理了理头发,汇入通勤的上班族中,很快消失不见。
孙苏合深夜回到酒店时已是满身疲累,洗漱过后一口气睡到早上十点多钟,直至被手机来电吵醒。他迷迷糊糊接起电话,听了两句立刻精神一振睡意全消。原来半泽事务所办事效率得很,居然这么快约到了日本棋院的一位常务理事,说是今天下午三点有时间在日本棋院见面,问孙苏合是否方便?
“方便,就定三点,日本棋院见。”孙苏合自然马上答应,还忍不住大夸“贵事务所办事真是呦西,good job,呦西呦西”。放下手机后,孙苏合立刻去隔壁房间叫上芥川龙哉,一起去酒店楼下的专卖店里选上两身合适的高级西服,皮鞋领带之类的配饰自然也不能落下,一切做足商务人士的专业派头。
这番行头整治完毕已是中午十二点多,两人简单吃过午饭之后坐着半泽事务所安排的轿车直奔日本棋院而去。虽然约的时间是下午三点,但是孙苏合想的是尽量早到,既显得自己谦虚有诚意,给对方留下一个好的印象,方便接下来套话,同时也可以趁会面之前好好逛一逛日本棋院内部,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蛛丝马迹。
昨夜来过一次,今日再来,感觉又自不同。孙苏合下车后看着正门墙上的“日本棋院会馆”标识,嘴角不禁露出一丝微笑。
一楼是日本棋院的门面,一进门便是一个开阔的大厅,这里虽然不是正式的展示厅,但触目所及,处处都是与围棋相关的事物。墙上的电视循环播放着精彩的围棋比赛,展示柜里布置着大名鼎鼎的职业棋手们的生平介绍,韵味十足的古旧棋盘,龙飞凤舞的书法条幅,各种珍贵的围棋文物尽显黑白方圆之间深远悠长的文化底蕴。
同时为了面向大众的围棋推广,一楼大厅还设置了许多关于吉原由香里六段①等容貌秀丽的女流棋手们的照片和报道,此外还有免费翻阅的《棋魂》漫画,各种普及活动的宣传,可谓处处做足了功夫。
孙苏合望着日本书法家柳田泰云以汉字书写的《围棋十训》书法条幅,“正心慎身,虚己临战,对盘厚礼,下子沈静,功防究精,活杀含真,时入虎穴,莫敢猪突,见机应变,玄远无穷”。日本人看到这条幅即使无法完全读懂也能感受到汉字之美,而中国人阅读这围棋十训又能感受到其中来自日语的遣词特色,因为围棋的魅力,两种文化于此互相交融。
孙苏合正感叹时,忽然面色一阵尴尬,中午的味增汤很是鲜美,他忍不住多喝了两碗,此时一股尿意不期然地袭来,累得他不得不赶紧问清卫生间的位置匆匆赶去。
卫生间外通道的拐角处,一位十四、五岁模样的少女正一边往外走一边用纸巾擦着刚刚洗过的湿淋淋的手。她的动作大了一些,几颗水滴甩了出去,正好飞向从拐角处走来的孙苏合。
孙苏合早已察觉有人,但没想到还有“暗器”袭来,他赶紧不动声色地意念一动,身旁顿时凭空生出一股微弱的气流,轻轻将水滴带开。
那少女却不知道这回事,还以为自己甩了个正着。她霎时间脸色赤红,尴尬不已地望着孙苏合,手足无措地呆了几秒钟后脱口而出普通话的:“对不起。”
她说完才想起来这是在日本,不禁轻轻啊了一声,立刻微微鞠了个躬:“嗯……那个……斯……斯密麻三。”
第一反应居然是普通话的“对不起”,孙苏合不禁好奇地问道:“诶,你是中国人啊?”
“啊?你会讲中文,啊,那个,不是,那个……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洒到你身上的。”少女语无伦次地说道。
“哈哈,不用道歉了,没事。我也是中国人啊,当然会讲中文啦。你是来学围棋的吗?”
“不是。”
少女摇了摇头,抿了一下嘴唇,露出一个羞涩但又充满绝对自信的笑容:
“我是来踢馆的!”